枕梦温酒

江湖虽远,亦有温酒言欢

「丕司马」《惊蛰》

史向 可以当《御阙吟铃》 后续。

*

云似稠雾压叠而来,凉如江雾的东风自窗外拂入了司马懿的襟怀。

 

今日惊蛰,势必会有一场震雷之雨。

 

曹丕在案前提笔,落纸是桃华与棠色浅淡晕染的春色。

 

司马懿见他着衣单薄,起身替他掩了窗。恰逢宫人端了药奉来,他接过了药,又遣宫人去拿蜜饯和陛下的氅衣。

 

药尚温烫。司马懿捏住碗里的玉匙,轻搅酽浓苦涩的药汁将其置凉。曹丕的风寒这两月断断续续未好,但在朝堂上也不见什么大碍,仍是一切如常。

 

苦味随着药汤被搅动而散出来,让曹丕皱了皱眉。

 

“臣让人拿了蜜饯来,等下……”

 

“仲达如今对宫内之事,倒是熟稔。”

 

司马懿的笑意被曹丕不冷不淡的话打断,倒像是奉承落了空。曹丕的话听不出喜怒,但看着神色,不是什么好的事情。

 

司马懿将碗放在案上,伏身拜下。

 

曹丕看也未看,只是晾着他专注在宣纸上描画。

 

直到送来蜜饯与大氅的宫人退了出去,曹丕拢了拢披着的玄色的大氅,才对仍在伏拜的臣子开口。

 

“卿如何以为?”

 

“臣……不敢。”

 

风把没有合严的窗又吹了开,云越压越低,一场山雨呼之欲来。

 

“近日你与元仲走的颇近。”

 

这话听起来像是重臣趁着皇帝缠病之隙,与皇子结党营私。司马懿与曹叡的身份摆在这里,若有心人挑拨,往轻了说是揣测圣意,往重了说是有反心也未尝不可。

 

司马懿伏的更低。

 

近月以来曹丕一直与他疏远,也许是做了什么事为之不喜。皇帝万钧之怒悬在他头顶,看来今日这场惊雷无论如何不会小了。

 

“卿又如何以为?”

 

曹丕的声音在司马懿身前迫沉下来,倒有几分审问的意味。

 

“臣惶恐。”

 

“如何惶恐?”

 

“平原王明理好学,兼又谦逊有礼,不以臣才疏学鄙,以世学相问罢了。”

 

“卫臻也这样告诉朕。”,曹丕将笔搁在笔山上,“你们看好他?”

 

此间意味不言而喻,但曹丕偏偏不言立储,司马懿不能答是,也不能答否。

 

“元仲为陛下所出,自然是陛下看的更分明。”

 

真是狐狸一只,让人挑不出错处。

 

曹丕绕过几案,玄深的帝袍与绯色的官服挨在一起。曹丕蹲下身来,单手托起了他的下颌,终于赦了他的拜礼。

 

他的手心湿凉似殿外飘渺的云雾,司马懿被迫抬头迎上帝王深如酽夜的双眸。

 

“卿以为,现在是否宜立储君?”

 

皇帝的话一字一句落下来,旷野中远雷震响,轰隆隆地由远及近,一声惊雷震在人心上。

 

这场雨终于痛快淋漓下了。

 

司马懿本想说为时尚早,但他看着曹丕,不知为何喉中干涩讲不出口。

 

“陛下……圣心明断,臣等不敢妄言。”

 

“臣食君禄,当以分忧。”

 

言外之意他若不做事,这个官也别做了。

 

曹丕的手仍然扶着司马懿的下颌,有几分暧昧意味,却更像是缚住冢虎的颈链。

 

群臣都以为司马懿得圣宠优渥,却不知纵使如何恩宠,曹丕身为皇帝从未对任何一个臣子松懈半分。

 

恩威并行,制臣以用。这是他曾授他的为君之道。

 

司马懿微不可闻轻叹一声。“君储立于盛,为国之仰重。君储立于危,恐分乱民心。”

 

这是司马懿曾为太子中庶子时授学的内容,曹丕看着司马懿的眼睛,仿佛又置身于堂学中,被先生查缺课业的情景。

 

但司马懿没有执戒尺,只是敛眸将一个吻轻轻印在曹丕的手心里。“陛下青出于蓝,臣已是江浪之末了。”

 

他的先生有经天纬地之学,却擅明哲保身,面上总淡然拒人于外。

 

如此之行,无非是心不安宁,想要试探曹丕为何言行冷淡至此。

 

司马懿抬起眼望向曹丕。

 

若是寻常,曹丕会俯下身来衔住他的唇,甚至……会解//开他大带将他抵在桌案上,直到他在云//雨颠沛里禁捱不得。

 

矜端之人从未主动示好,但唯有这一次,或许只会有这一次,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了自己的真心,试探等着曹丕靠近,等着他垂怜的吻,甚至是……

 

若是曹丕退一步,这一捧真心就会从此摔碎在尘里。

 

曹丕深如酽夜的眸里有墨云翻涌,差一点点,就露出了里面藏着的真实情绪。

 

他看着司马懿,而后在后者的视线里松开了自己的手。

 

曹丕转身端起案上那一碗稠苦的汤药,一饮而尽。他背对着司马懿,“若无他事,且退下吧。”

 

眼前帝王威仪,如今分毫逾越不得。

 

司马懿看着不肯回头的曹丕,千般滋味在心里翻涌。

 

最终,他还是拿起一颗盘中先前送来的蜜饯,轻轻放进了曹丕的背后的手心里。

 

自建安十三年至今,朝夕相处的时候司马懿没发觉,原来自己对他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。

 

“陛下,若是这汤药……”司马懿心中酸涩后面的话也不知该如何讲了,他再次伏身拜叩,“臣告退。”

 

曹丕没有回应也没有阻止。

 

司马懿躬身退了下去,转身向殿外走去。

 

曹丕听着越行越远的脚步声,手心里紧紧攥着那颗蜜饯。

 

汤药之苦又如何………人生八苦尤甚,但总归是要去习惯的。

 

爱别离,求不得。实在不虚。

 

殿外一声惊雷自旷野里响起,疼痛忽然自胸腔袭向四肢百骸,曹丕终于抑制不住。

 

 

 

今日本该如往常般草草揭过。

 

但这一次未来的及离开大殿的司马懿,听见了身后曹丕压抑的咳声。

 

“不要回头。”

 

曹丕匆忙制止了想要回身的司马懿。

 

像是啸震山林的虎豹敛了利齿尖爪,在信任之人面前一瞬被窥见柔软雪白的软腹。

 

仅是这一句。

 

司马懿惊觉,曹丕时日无多了。

 

“朕不准!”

 

曹丕见司马懿还要过来出声厉喝,只引得更激烈的咳嗽。他咳的呼吸不得,瞬间涨红了脸。

 

总要有一个人先学会,在余下岁月于世间孑然而行。若司马懿连这一点病苦都不忍见,真到死别那日又当如何。

 

司马懿听着身后曹丕像是要把肺腑都一同咳出来一般。拢在袖里的手攥紧又松开,松开又攥紧,才把想要迈向曹丕身边的脚收回。

 

他脑海中略过了一遍曹丕近月种种异常,想来是已回天无术。


一切明了。


为何急着敲打权臣,为何与他避而不见。

 

曹丕平忍了半响才开口。

 

“仲达……出去。”

 

咳哑下来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恳切。他脆弱得像是琉璃内有裂痕千道,甫一触碰就会倾然溃碎。

 

司马懿想要回到曹丕榻前,就像武帝薨逝的时候,将他的殿下好好拥在怀里。

 

曹丕有时至情,思至哀恸就会浑身冰冷,总是贪得司马懿身上这点温暖。要将他抱上好久,曹丕的身体才会一点点回温。

 

他可以顶着杀身之罪抗旨,但是他怕皇帝不愿被撞破此时的脆弱之态。司马懿只能按照曹丕的期望往前走。

 

曹丕不说破,司马懿就不知道,曹丕仍然还是金殿之上没有软处的帝王。

 

司马懿知道曹丕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,但他不知道哪一次迈出宫殿后,身后就再也没有曹丕的视线。

 

曹丕看着司马懿向外走去。没有发出什么声响,却是步如万钧。

 

良久,司马懿终于行到门前。

 

他停在那儿,双膝跪地伏身再拜,将前额抵在冰凉的地砖上。不知是在拜别身后的皇帝,还是叩问悬在苍生之上的天。


曹丕阖了双眼,不愿再看司马懿忍极而颤的背脊。饶是如此,那人的身量与相貌早已千万次的描摹在了他的脑海里。

 

司马懿的眼睛狭长,眼尾微挑而显得贵气。平时带着几分慵倦,生气时会如狐狸微眯。情动时喜欢垂着眼帘,遮住那些波光潋滟。他右侧锁骨上有一粒小痣,色如用来御批的朱砂。他脚踝处有两道斜挑的疤痕,曹丕曾抚过,他自言是小时候骑马摔下的。他……

 

原来只要闭上眼,就能记起他的音容笑貌,诸般种种皆分毫不差。

 

以后,不能召司马懿近侍了。曹丕想。让他离自己远一点,再远一点。也不必再常常进宫来,最好远的让他再也不能那么清晰的想起自己的样貌。

 

一念起而不可止,曹丕忽然理解司马懿方才的隐忍——司马懿聪敏至此,是不是也知道了,自己已如西山之末。他是不是想多看一看自己,或者抱住自己。

 

曹丕也很想,很想再拥住司马懿,趁着最后的时日再吻吻他,再进.入他,抱紧他,日与夜都不分开——这些想念忽然疯了一样如野草蔓生出来摄紧曹丕的胸腔。召回司马懿的话语就在唇齿边,司马懿还在门外,只要他开口,司马懿就会回到他的榻前。

 

但曹丕不能。

 

明知既定的分别,如今每添一分缱绻,以后恐怕都会成为生者孤寂孑然的岁月中,亘隔在心里无法触碰的一道伤痕。

 

况且,再与司马懿靠近,他如何能泰然自若地赴向永夜呢?

 

曹丕睁眼时,书房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,只剩他自己。曹丕心里酸涩,一份是不知还能见司马懿几面,一份是不知这种于世间孑然一身的孤独,司马懿会经历多久。

 

会不会自己走后的某一天,某一年,司马懿睁眼也是这般惊觉身侧无人,行于世间是如此的空寂怆然。

 

那时,司马懿该是怎样……

 

曹丕胸腔里如同锯刃割过而呼吸不能,那种生机断绝的虚弱又从腑脏漫上来,让他只能双手狠狠扣住桌案不至于倒下。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,忍的后齿发疼,才忍住没有让那个名字脱口而出。

 

案上宣纸中一幕未干的春景,是他们曾经相遇的丞相府,是在建安年间。

 

曹丕忍着伴随着呼吸的痛楚,艰难把手移到纸上。颤抖而曝出青筋的手指拢住了薄蝉般的纸张,将那张画揉皱,再一点点扯碎。

 

他面如金纸跌在司马懿刚刚跪着的位置,一身冷汗早已沁透了中衣。他看着一案破碎的春景,泪水忽然都从他眼里漫出来。

 

曹丕将那些残破的纸都揽回自己臂里,像是拥着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。他的寝墓那般冷,以后永夜寂寂,再不会有人来抱住他了。

 

他的脸紧紧贴着这些宣纸,伏在案上哑声嚎啕,却寻不回一点那人的温度。

 

才十八年啊,先生。

 

子桓如今,只能至此为止了。

 

 

 

司马懿立在檐下候了半刻,殿里静悄悄全无一点声响,也没等到曹丕唤他。

 

宫人给他递了一柄油伞。司马懿摆了摆手,走出殿檐,抬头望向灰蒙蒙的云天之际。

 

一道闪电从九天之上劈在洛阳宫上空,振聋发聩的雷声破空而来几乎要将人脏腑也震开。

 

雨势越倾越大,眼前似泛起了薄烟。

 

冰凉温热的水迹落洇在了司马懿的双颊,湿了曹丕曾吻过的黑色的软发,也湿了这一身曹丕予他的官袍。

 

惊雷在云层闷响,是天地间的喜讯唤醒了蛰伏于泥土中的百物,也让司马懿大梦如醒,终于迈步离开此处。

 

久久,曹丕才撑起身将轩窗半开。他知道司马懿也在雨中长立,与自己不过相隔几步。

 

那个背影越行越远,孤身融入天地间这一幕濛濛雾湿的雨中。但还有很多事情未曾安排,曹丕只能收回视线拿起案上未阅完的奏章,平复了神色又成为威严端穆的皇帝。

 



黄初七年一切如常。

今日不过是震雷惊雨,阳和启蛰。

 

 


 

 

 

 

Fin.

文/商鹿

 

 

 

*惊蛰在每年阳历三月五日或六日,象征着万物生机涌现的开始。

*童谣和司马懿一些治世之论都是为了应景胡编的。

*阳和启蛰:恶劣的环境过去,顺利美好的时光开始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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