枕梦温酒

江湖虽远,亦有温酒言欢

「丕司马」饴糖


曹家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望族,宅邸是院里有亭台湖池的大宅院。 朱门前,还有一对儿气宇轩昂的石狮子镇着。


湿了雨的青阶漫生出雾濛的水气,司马懿在檐下收了油纸伞,叩了曹府的门环。


司马懿曾以为,这是他第一次与曹丕碰面。


雨漫无涯涘地从天井中落下来,在石刻的莲台鱼缸里。 淅淅沥沥的水珠坠在泛着青苔的池中,惊扰了空弋在莲叶下的红鲤。


曹丕着稠青色的长衫立在廊下,仿若携一身暮晚山色。


他听见司马懿的脚步声回过身来,眉目间掠上些笑意。“懿先生。”


将名冠在称呼前,不常见,但也挑不出错误。司马懿没有过多在意一些称谓,只是回了礼,“二公子。”


曹丕的样貌结合了曹操的气魄和卞夫人的精致,凌厉而生着几分贵气。曹操让司马懿带着曹丕温书习礼,是以这一年的仲夏几乎都和曹丕于书卷中度过。


对于曹丕,记忆中见司马懿的时候还要更早。


那年,曹家远没有这般鼎盛。一行人去庄子避暑,路上遇了山匪。

 

曹丕不过十岁,也懂氏族间的倾轧争斗和明争暗害。


枪弹在人群中炸开,入目是断肢残骸,血雾像是除夕时炸开的红色的爆竹纸。那些爆竹纸落在曹丕脸上,曹昂将他拎上马,把缰绳交在他手心里。一切的混乱与生死都被曹昂挡在身后,曹丕的世界在那一瞬间仿佛失了声,寂静的只能听见长兄的话。


阿丕,带父亲离开这里,别回头。


曹昂抽出袖刃刺在马臀上,那匹马像疯了一样的跑。曹丕伏在马背上,听见身后枪弹钝入血肉的声音,但他不能回头,他要向前看,辨认山里的地形带着阿爹离开这里。


有许多夜晚,他都梦见漫天的红纸,梦见爆竹破开长兄的胸膛。他冷汗涔涔从噩梦里惊醒,下了床想去找阿爹。


主院的灯火已经长明了几个夜晚。曹操和荀彧在议事,听出来一些争论的声音。往日的曹操没有这般的火气,所以曹丕不知如何推开门,更不知如何面对那双跟长兄极像的眼睛。


丧亲者无法安慰另一个丧亲者,只会从对方的神情里再次面对失去亲人的事实。


曹丕收回想要叩门的手,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。


月凉倾华,在庭院里落了霜。曹丕在小亭中看见一个没有见过的人。


那人长衫玉立,临着月光绰绰只能望其背影。


许是客居府上的人。但那人回看了曹丕一眼也没有主动寒暄。曹丕也没有去寒暄,只是坐上石桌前,等夜晚的风能够消解一场噩梦。


子时的更梆惊醒了枕在胳膊上睡着的曹丕。他醒来,在靠近自己的石案上发现一颗裹着玻璃纸的普通饴糖。


像是明白他的心事,明白他的悲痛,而特意为他留下的一颗糖。


十岁的阿丕将那层玻璃纸剥开,捏着里面藏含的糖放进嘴里。糖很甜,朴素的甜味在唇齿间漫开。他想起长兄给他带回来的许多甜点,想起席宴间的欢声笑语,想起长兄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,想起父亲悲红的眼。


曹丕拭掉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有的水痕。


好在,糖还是真实的甜。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。




司马懿自从被曹操辟用之后,几乎就是与曹丕相处。曹操有意把曹丕往继承人培养。但曹操意倾的不止一位,也不管这是否会变成兄弟间明里暗里的较量。


司马懿是冷静的几乎看不出感情的一位,无论遇到什么什么事情都像无波古井,从容替曹丕拨云见日理清思路。


疏阔的风穿过庭院,曳响玉质的风铃。曹丕的阁院里总能听见与各个友人的笑声。


曹丕喜欢甜食。陈群某次与几人押注输了,真的黑着脸亲自拎着小锄给曹丕栽了棵葡萄藤。吴质在一旁笑的前仰后合,只有司马懿自顾自地斟酒,顺便给曹丕斟了一杯。


曹丕笑意灼灼,打趣着既然葡萄有了,那下次以酿葡萄酒为注。


吴质笑陈群长衫上沾的泥,又看看园里栽下去的光秃秃的葡萄苗,又言养葡萄这事儿还是得司马懿,酿葡萄这事儿也还是得司马懿。


曹丕问怎讲?


吴质笑骂,司马仲达襟风怀月,我连他亲手斟的一杯酒也讨不得,但二公子只要唤一声先生,莫说刀山火海能驱驰涉险,连葡萄也能剥好了喂到嘴里去。


众人哄笑。


司马懿持着酒杯仍然不动声色。但曹丕看他修长指尖为他剥葡萄留下的猩红痕渍却莫名脸颊发烫。


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发展。如若不是这一年,曹家失去了太多的东西。


这一年,曹冲死了。


那个年少有慧却又心怀仁爱的幼子病死了。曹操求医问药,甚至为他祈天求福,但都没能留住曹冲的命。


曹昂的死仍恍如昨日,曹府又挂满了素白。


件件桩桩,即便是人称枭雄的曹操,面对骨肉至亲的死亡也被压的老了几岁。


曹丕亦是性情中人,岂忍父亲如此。他想要宽慰父亲,但父亲哀恸得双眼都是血丝,在灵堂中指着他和一干子孙,“此我之不幸,汝曹之幸也!”


一句让曹丕如临悬崖深渊。


司马懿来找他时,他只是在桌边出神地坐着,留给人一个背影。


司马懿把素面放在桌上,曹丕失魂落魄般见也未见。司马懿自他身后轻轻将人揽在怀里。


“先生可也觉得子桓是......踏着兄弟骨血登位的人?”


司马懿缓缓抚着他的背,“公子为至亲思郁多年,再悲恐劳及肺腑。”


曹丕把头转过来埋在司马懿襟间,除了背脊偶尔遏不住的颤抖,安静地听不见一点儿哭声。


“子桓,丈夫恸尤可哭。”


曹丕的手指攥着司马懿的长衫,几乎忍的指节泛青。他未能回头看长兄的那一眼,未能叩开的父亲的门,未能亲眼见着长大的幼弟,未能于生意中建成的基业......都似洪水滔滔终于在脆弱之处溃堤绝岸。


司马懿被他哭个满怀,但又想他一日未餐,胃腑恐禁不得,从暗袋里摸出块饴糖,扶起他下颌,塞到了曹丕的嘴里。


熟悉的甜味在唇齿间扩开,曹丕怔然看着司马懿,而后从司马懿手心里找出一张亮晶晶的玻璃纸。


司马懿难为道,“我有时容易头晕,所以总是会在兜里备些糖......”


曹丕未等他说完,拉开抽屉,翻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糖纸,一时不知该哭或是该喜。


曹丕扣住司马懿的手,十指紧扣的掌心里是两张晶亮的星河。司马懿也不知世间竟有如此兜转重逢的事,只是用指腹拭去他眼尾的水痕。


“逝者不可追。公子,活着的人,还是要过的很甜。”




九年,尘埃落定。


曹操终于把曹丕扶上了继承人的位置。事实上,这些年曹操总是明里暗里替曹丕铺路。曹操疼这个儿子,但很多事情,一旦有罅隙或许就身不由己了。


惊雷震雨湿透了整个洛阳。


曹丕在小楼上与众友宴欢,却不敢过于张扬,未及初更就散了席,倒成了与司马懿独饮。


曹丕一直谨言慎行甚少纵情饮酒,今日难得放纵。他喝的极醉,甚至逾越了倚在司马懿的肩上。


不知是谁迷蒙间挥灭了煤油灯,两人间只剩下近乎可闻的呼吸声。


暗生暧昧使得情愫像闻香而未见的银桂。不见踪影,却近乎实质。


曹丕的宗族不会允许他有断袖之行,而司马懿出自名门,更是自少时便有嘉誉。


曹丕心知不该。


但他听见司马懿亦心如擂鼓。


“先生。”


曹丕枕在司马懿颈边,“先生是子桓此生唯一求而未得。”


那人也醉了,“来日宗族生意尽是公子执掌,怎会有此言。天下尽归,我自然也是公子的人。”


暗而难知的夜里,微凉而带着酒香的唇压上司马懿的唇峰,“你想如何成为我的人?”


只是红软的舌尖沿着唇缝轻轻擦过,就让向来波澜不惊的人心中涌起千重波澜。


窗外风雨交缠。曹丕的手指解开司马懿长衫的扣,灼热的气息在司马懿耳边。


“先生,吃糖要先剥糖纸。”




秘而不宣的情愫像触而即化的糖衣,谁都未敢再去触及。


但往后经年司马懿常常会想起,若能早些坦诚,是不是在曹丕死的时候不至于错过诸多时光。


曹丕死的那一年也不过四十岁。他体质不差,仍然在最后的病重几乎被折磨的形销骨立。


他像有预感般,早早选好了自己的墓地,也像有预感般及时替曹叡交代好了一切。他把钱与铺子等等,托付给信任的几位。


他嘴唇苍白无血色,仿佛说几个字就能耗尽所有力气。


司马懿垂着眼帘不忍看。躺在病榻上的人才不过最好的年纪,他才四十岁,一切就将戛然而止。


曹丕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,司马懿连忙凑近了去听。


曹丕问他,还有糖吗?

 

司马懿以为他想吃糖连忙去翻,只摸到皱巴巴的一块。


司马懿赶来的匆忙,糖被体温捂的化开,黏在糖纸上。曹丕用力捏的指腹泛白,倔强地把那块糖生生扯了下来。他没有放到自己嘴里,而是尽力抬着手,递到了司马懿唇边。


司马懿张口含下曹丕捏着的糖果,匆忙握住了他要滑落的手。


“......这样就......不苦了。”曹丕望着司马懿忍红的双眼,想着自己让这样一个对什么都置身事外的人在意至此,是不是也算不虚一场。


生离死别,苦莫及之。但他总能记得那颗糖。


甚至由此依赖上甜味。


曹丕阖上眼睛,仿佛只是要睡去。


十八年相知相携竟如梦幻泡影,一触即碎。


司马懿枕在曹丕的手背上,一遍又一遍哑声唤他的名字,直到失去回应。那颗糖他含不出甜味,曹丕让他不要苦。


可余生寂寂长夜,都将孤身寥寥。


如何不苦?




曹叡是曹丕唯一的儿子。


是曹丕和司马懿昭彰于世间隔的那座山,但司马懿仍然很疼曹丕留下来的这个儿子。


他为他驱驰,为他赴险,为他侵吞诸多商号。甚至猎到一只白鹿也不忘送给他当宠物养。


他努力守着他和曹丕最后的联系。


但战乱年代,一切无常。


司马懿一夜涉了四百里从外地赶回来的时候,曹叡已如曹丕多年前般,垂病将死。


曹叡的谋略胆识不居于曹丕之下,只是或许慧极必伤。


曹叡不是躺在曹丕曾枕过的榻上,也和曹丕如出一辙。


会向他讨糖吃。


曹叡骨子里是被祖父宠的娇纵,会与他说,死后的世界是怎样呢,我怕死。


而曹丕是不怕死的,甚至在死前还记得顾念司马懿苦也不苦?


但司马懿摸了摸衣袋,怅然惊觉他已经没有糖了。他很久没有吃糖,甚至是甜的东西。


是死别之苦亘在他性命里,此后世间百味都算不得甜。


司马懿无措地握住曹叡的手,愧疚于连一颗糖都不能予将死的年轻人。


曹叡看他的样子只是笑,曹叡眨眨眼睛说,你知道吗,那个人相信魂而有灵,是为了想见你。


曹叡又说,我早就知道了。他一辈子囿在婚姻里,究竟是对不起家,还是对不起你?


司马懿也知道自己曾险些死在曹叡手里,但他又妥协于如最后的亲人般汲暖。


曹叡看着司马懿鬓边白发,只能苦笑着释然,世间之苦,诸般无二。



司马懿走出门,只见战争如纷雪在这个朝代暗涌。他的衣袋里是曹丕存在遗产里的晶亮糖纸。


但此生求而不得,又如何是曹丕一人。


曹丕不知道的是,司马懿也存过糖纸。那是司马懿第一次吃不出甜味的糖果。


是拓着囍字的,曹丕的喜糖。




/商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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